到了晚上，贾高眼拿出符水，打开纸包，一看纸上并不是他想的那样是什么龙什么虎的，或是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，而是四行字。他把贾娜叫过来，给他一念，原来是这么四句话：
买个教训五元钱，看事不能太简单；看花容易绣花难，这点一定记心间。
他听了以后，想了想，明白过来了，连说：“上当了，上当了，我怎么让这个人糊弄了？唉，糟糕。”
他又想了一会儿，又有了疑问说：“怪呦，他怎么说得我字字相投，如果不是明眼人，我的事他怎么会知道？”
说到这儿还得把这个相面人介绍一下，这个相面人并不是什么明眼，也不是什么奇人，他家住定州北部，初中毕业以后，游手好闲，开始看相书，研究相面学，学成后，每年的庙上，平时的集上，摆摊相面，人送外号“李明眼”。
干什么研究什么，研究什么动什么脑子，那是一点也不假的，赶上他的妻子得病住了石家庄二院，没过几天贾高眼也转到本院治疗。贾高眼这个人一个眼大，一个眼小，很容易引起别人对他的注意。贾高眼住院后，他的病引起医生和病号的注意，后来这个人一了解，贾高眼也是定州人，他开始动起脑子来了。
贾高眼出院后，过了几天他的妻子也办了出院手续，坐车回到了定州。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辆大马车，一打听是陈家庄村的，他的兴趣来了，甜言蜜语上了大车，他通过车夫对贾高眼作了全面了解，这就叫偏偏赶上了，偏偏他到北齐庙上摆摊儿，贾高眼也来上庙，这就出现了贾高眼相面遇奇人的经过。
贾高眼就这么一跳腾又成了社员，胡大冒忙了，接受了派活儿。
麦收以后，干燥无雨，大地在太阳的曝晒下处处像一个蒸笼，水蒸气从地中钻出来，像无数个小长虫一样弯曲着升到空中。为了同干旱作斗争，柴油机忙了，咚咚地响在田野里；水车也忙了，天天咣当咣当地转起来。
军人成了社员，一身轻松。这天中午躺在炕上午休，吕叶和淑惠走进来，吕叶岁数大，说话也不犯什么考虑，她说：“看你老心老肝的，这么忙，你还睡得下去。”
军人答：“我打算等你们上去以后，我去浇自由地的菜。”
淑惠年岁小几岁，她和军人一块儿当干部时，接触的机会多，另外两人又一起在青年团里工作，在一起开会的时间多，所以她说话更随便一些。她说：“你说什么叫先公后私？走吧，同我们一起推水车去吧!”
军人没有办法，同他俩一块走出来，到四方岗方田推水车浇起山药来。
从这天开始，天天同水车打起交道来了，浇完了山药，接着浇玉米。
天旱盼下雨，六月十三是雨日，据民间传说，是老母娘娘的女儿回娘家的日子。这姑娘长得美，像月亮一样温柔明净，心像春水一样善良随和，可还是受了婆家两个老人不少窝囊气，自己的男人哩，还不敢言语。这一天姑娘到娘家去，走了多远哭了多远，把泪撒在路上，一滴一滴，从婆家一直掉到了娘家。
六月十三是雨日，会不会下雨呢？
六月十三盼到了，这天上午还是骄阳似火，天上没有一丝阴云。到了下午，他们又来到井上，军人把绳子绑在水车杆上在前面拉，吕叶、淑惠和白花在后面推，水车咣当咣当地转起来了，井里的水也从斗子里流出来倒在水簸箕里，又流出来到了龙沟里。赵小燕年岁小，是改口子的。
女人到了一块儿，那就是女人的世界了。吕叶是两个孩子的年轻妈妈了，她说话儿都在两个孩子身上，做什么饭愿意吃呀，都是这些。淑惠和白花呢，都是没结婚的姑娘，说的是穿呀戴啊，再不就是说谁的女婿长得怎么样，脾气怎么样，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和向往。说得碰心了，发出爽朗的笑声，这笑声让青年男子听到，都会这么想：姑娘的心头呦像银子一样纯洁无瑕。
北边天空出现了一片乌云，扩散开来，很快和地平线连在一起，并很快向南扩展，到了头顶。改口子的赵小燕惊讶地说：“看天气雨过来了。”很快隆隆的雷声响起来，雨来得是那么快，大点的雨哗哗地下起来了，又急又骤。
推水车的几个人把水车杆一撂就往家里跑，大而密集的雨打在头上、脸上、身上，路上积水一片一片的，从高处向低处流，雨打在水上，溅起水泡和白雾。路太滑了，淑惠想绕开这片水，一下滑倒在地上，军人上去拽住她的手，把她拉起来，两人笑着又急忙向家跑。
军人跑到家，他在屋子里隔着窗户向外看，密集的雨落在房顶上溅起一层白雾，雨水从瓦口上流下来，射出去多远落在院子里，又从院子里流到大街上。
大雨下起了没完没了，一直下到第二天上午，母亲看着外面的雨小些了，说：“老天爷，不要下了，再这么下，庄稼一淹，人们又要挨饿了，我就怕挨饿啊！”
雨总算停下来了，军人走到淑惠家，一进屋就说：“淑惠，走，推水车浇地去”
淑惠笑起来说：“你还想推水车？”
军人一本正经地说：“我不是想推水车，我是怕雨水把山药泡坏了，咱们四方岗上的地势高，我想，玉米不怕，怕的是山药，咱们刚浇过，又下了这么大雨，山药一泡，太阳再一照，山药就完了，咱们是不是想法把水放出去？”
淑惠想了想说：“是，是。”军人拿了铁锨，两人走出村口，田野里，高处的地问题不大，低处的地，谷子一片片倒在水里，山药泡在水里，只露出几个叶片飘在水里面。
两个人走到四方岗方田，整块山药地都是水了，像湖泊，像水田，平静如镜，山药秧的尖尖露在水面上。两人捅了几个大口子，水从高处泄向低处，像小河沟一样奔腾而去，发出哗哗地响声，山药秧又露出来了。大雨又下起来了，两人跑着回到家里，被淋了个全身湿。
傍晚，房顶开始漏水了，雨顺着裂缝渗下来，积成一个一个水珠，吧哒吧哒地掉下来，破锅漏房子，气死老娘子，真腻歪人啊。
军人家这土坯房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。据传，范氏家族从山西洪洞县迁来以后，范氏家族的一支传到他老爷爷时盖下的。老爷爷有四子，最小的儿子分了这所老庄户，其余三个儿子分的是新庄户，早已搬走，分成一家一家的遍布东头各地，这土坯房的根基从来没动过，只是顶子坏了，挑一下顶子，打上新顶。最后一次挑顶是在一九六二年，因为打上了新的顶子，虽说打得挺薄，也保住了这四间旧房子。
这么大的雨不停地下了两天两夜，下到第三天，傍晚时军人一看房山已裂缝，漏下来的雨更多了，他把炕席揭下来，把被褥上的布撕下来，一件一件搭到房顶的房山上，用砖压好。天黑下来了，他一会儿上了房看着，一会儿又从房上下来，走到屋子里，拿着灯照照这儿，又照照那儿。
夜深下来，更大更密的雨从天而降，好似蓝天上巨大的天河冲开大堤，水都流出来了，一古脑都流在地上！雨哗哗声，街上水流的冲击声，波涛的翻滚声连成一片。雨水浸透了土墙，猪圈棚子，它们承受不了巨大的压力，这里咚一声，是谁家的墙倒了。哪儿咚！又来了，是谁家的猪圈棚倒了，猪从棚里钻出来。不一会儿，更巨大的吓人声音又来了，咚咚，是谁家的房倒了，听到这声音，不由会想，会不会砸到人呢？
谁还敢睡觉呢？军人和母亲提着灯在屋里转过来又转去，看着房山上的缝是不是更大了，再照一照房顶的漏水是不是更多了，随时分析着，判断着。突然一个人从院子里跳到屋子里，他身上披着一个破布袋片，看出来了，是胡大冒，他说：“我到大队开会，县里来人，命令抢险，要求干部、党员、团员带头，不能砸坏一个人，也不能砸坏牲口，我到牲口圈。你到赵兴寿哪儿去。”他说完，跳到院里不见了。
军人对上级的命令从来是坚决执行的，他拿了一个破门帘披在身上，从屋里走出来，街里的雨水有膝盖深，像小河一样汹涌着向村外流去。他趟着水走到淑惠家的门口，见她家的二道墙已经倒了，屋里的灯光晃动着，从射出来的光线中看到门楼头也倒了，他想，她干什么呢?他走进去，一过坍倒的墙走进院子里，积水漫过了膝盖，他一进屋就说：“淑惠，你家的水道挡住了，铁锨呢？”他接过铁锨，把坍倒的墙挑开一个口子，院中的积水哗哗地流出去。他又走到屋子里把抢险的命令说了一遍，就往外走。
“你要干什么去？”淑惠不明白地问。
“我到赵长寿老人哪儿去，他一个老人。”
“那，我也去。”
“你去，不行，街里的水像小河，冲劲儿很大，你迈不开腿，会冲倒你的。”
“你能迈开，我就不行？”
“你不会水，一到水里，天旋地转，我会水，不怕。”
“抢险救人，还分什么会水不会水，再说，我和小燕包下了跟这老人打水扫院子，这么大雨，我能不去？”
“不行，淑惠，你还是不要去。”
“你不要说了，走，咱俩一起去。”她拿起伞撑开，两人一同走出屋子。
街里水深流得又急，向前走，不敢把脚抬起来，得贴着地面走，每走动一步，一不小心就有被水冲倒的可能。淑惠觉得两脚发漂，赶紧拽住军人的胳膊，军人怕把淑惠冲倒，又拽住她的手腕，两个人在一个伞下小心地向前走着。
两个人走着走着，突然，淑惠一声尖叫，她掉在一个深水坑里，积水到了她的胸前，军人急了，拽住她一只手，在上一拽，淑惠出了水，哪知一脚踏空，又落到水里，人不会水就是这样一到水里，手忙脚乱，军人又拽住她的手，等她一出水，另一只手又拽住她的另一只手，叫着号子：“一，二，使劲儿!”淑惠迈上来了。
大街里怎么有这么深的水坑？说起来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。
那还是在极其艰苦的抗日战争时期，敌强我弱，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，为了彻底消灭我方的抗日力量，实行灭绝人性的“三光政策”。我方为了对付日本鬼子的暴行，保存自己，在广大人民配合下，利用晚上的时间，家家动手，人人行动，挖地道。在草垛下，马槽旁，挖了路口，通到大街地下的地道里，使这街同那街，这村和那村，串通起来，以便打鬼子，逃跑和掩护我方抗日人员。八月十六这一天，日本鬼子和县里的特务队包围了村子，把全村人赶到北大街，在一个叛徒的带领下，找共产党，找八路军，我方的几个领导就是在一家地道里躲过了这一搜查和屠杀。
日本投降以后，挖的地道被车轧，雨渗，大部分早已塌陷，这是大街里一条地道，由于道深路硬，还没有完全塌陷，这场雨太大了，时间也长，终于塌陷，成了一个大水坑。
“淑惠，怎么样？”
淑惠态度还是挺坚决，“没事儿……”军人看着她全身湿透的衣裳说：“看，这么着会激出病的，我送你回去吧!”“不，抢险要紧，晚会出事的，快走！”
两个年轻人走到南街路南的一个院子里，这有两间孤零零的房子。这是赵长寿的家，屋里有灯光，两人不由加快步子，军人拐弯紧，结果咚一声掉进一个深水坑里，这原来是一个山药井，因雨水大，井底翻上水来，地面的雨水流进井里，把井灌满，把井泡塌，军人会水，把胳膊往下一摁，身子飘起来，井已塌成斜坡，迈上来，两个人走进屋子里。
他们一进屋，吓了一大跳，挨着后山的房顶塌了有大盆那么一个大洞。水哗哗地流进屋子里，又从屋子里流到院子里，房上也裂开一道大缝，赵长寿老人跪在锅灶前。锅台上烧着三炷香，他正冲着灶火爷和灶火奶奶磕头，嘴里说：“灶火爷，灶火奶奶，你二老保佑保佑我吧，我七十多了，房倒了，谁给我盖啊？你二老可千万别让老天爷下雨了，也千万别让我这房子倒哇。”
军人拽住老人的胳膊：“你这屋子太危险了，快走！”
赵长寿哪肯起来。他说：“我早给灶火爷，灶火奶奶烧上香，又不断地祷告，他们会保佑我的，房子不会塌。”军人着急了说：“你还相信这个哩，旧社会你烧香磕头，又不断地祷告，你为什么还到东北去磨面，你的媳妇得了传染病你烧香磕头，顶了用吗？你儿子病，你又烧香磕头，祈求老天保佑，还是死了吧，你快走。”
“不信神憋死人，不信鬼跑断腿，你就别提以前了，这家我住多年了，我就是死也死在这里。”
急得淑惠直跺脚，她说：“你这不是愿意死？你这么死，死了埋你，死了连孝也不给你吊，你这死脑筋，你想没想这是什么时候了？”
“你不吊孝拉倒，反正不走。”
“我问你，你愿意死，还是愿意活？”淑惠急了。
“我不愿意死，我有什么办法？下这么大雨谁家的房子不是这么漏，我给人家添这个麻烦，我不。”
“我俩商量了，把你先安排在队里。”“我不走，队里不就是一间房子。”
两个年轻人互相递了个颜色，走上前，架起老人的胳膊。
“我不走，我不走，我死，我死”两个人把老人架到屋外，走到院子里，这时房子像拍钢子一样，房顶轰的一声下来，“啪！……！”两间房成了一个土疙瘩。一阵气浪扑来，很快，又是雨大如注的哗哗声。
两个年轻人把老人架到牲口圈，饲养员孙二蹲在门口，拿着一个水瓢向外泼水，这水都是从房顶上漏下来的，他在门口挖了一个坑，雨水流过来，再一瓢一瓢地泼到门外边去。
两个年轻人把老人放下，又安抚了一番，一齐走出来，淑惠回了家，军人也回了家。
他刚躺在炕上，合上眼，忙一夜了身子也觉得有些累，忽然听到从大街里传来有人呼喊的声音：“天快明了，老乡们，雨水把咱们村泡起来了，快起来快起来，到村南去放水。”
他起来向外走，一到大街，见一个人走过来，天还黑，也看不清楚，听那人喊道：“老乡们，快起来，村里的雨水流不出去了，村外的雨水包围了村子。”那人是赵支书，他一见军人，说：“你快拿着铁锨，到村南河坡上去放水。”
军人回到家，拿起铁锨走出来，到村口一看，村外的积水把挨村的房子全泡起来了！心想：若不赶紧把水排出去，房子，人，那？那可太可怕了！
天也明上来了，他两腿浸泡，趟着兜裆的雨水，急忙向村南的河坡走去。
大雨还在一直不停地下着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