军人走到河坡前,迈步上了河坡,查看田野里的农作物。玉米、高粱泡在水里,只露出上半截身子;山药、花生、棉花泡在水里,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。
河坡,这是什么河坡?这是一九五八年冬天,全县人民挖出的一条东西方向的运河。它西接曲阳县,计划把南边大沙河里的水引过来,流经定州、安国,再和北边的唐河水汇合流入白洋淀。运河完成后,两边的河堤上栽上了垂柳,成了贯穿冀中平原的两条林带。河里流水潺潺,清澈见底。水里养鱼、航行、灌溉,成为旅游休息的长廊。全县人民奋战一个多月,有的河段完成了,有的河段还没动工。在人民生活极端困苦的情况下,工程停了下来,把良田变成了不能耕种的河坡,河身。一九六一年纠正“雾峰”,开始了全面恢复生产,社员们一看这条运河用不上,开始了推堤填河,种上了庄稼。哪知,来了这场大雨,这段河堤竟挡住了北边流过来的雨水。
大队干部郑忠来了,不少带铁锨的人也来了。在河堤上挖了一条一米多深,七八米长的沟,使河堤北边的积水汹涌向南流去,解除了雨水对村庄的威胁。
七天七夜的雨哟,突然从天而降这么多水,大地怎么能承受得了?就如同神话故事里说的,也不知老天爷为什么发了这么大的脾气,下了这么大的雨来惩罚人民。老天爷的怒气出了,又让乌云变薄,从西方的天空露出橙红色的太阳。太阳啊,您真是神,说下雨,乌云满天,说晴天又露出脸来!
这时候,社员的想法多种多样。人们住在哪儿?人们吃什么?
支部书记赵霞在村子里边走边看,不时还停下来,到处都呈现着灾后的景象。家家户户的土墙猪圈棚子塌了,房子也倒得七零八落,所剩无几。眼前倒是宽阔了,村里平坦了,站在东大街能看到最西头,最北头的人家。吊在树上的大铁钟也没人敲了,静静地待在那儿。一家又一家的人都在自己没房没墙的院子里走来走去,低着头,唉声叹气。
他想了想,向赵长寿老人家走去。这老人在队里住了几天,雨一停就回家了。穷家难舍嘛,他到家在塌倒的房子前挖了三个坑,栽上了三根杆子,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。又在上头绑上三根细些的棍子,在院子里砍了根一人多高的枣条子。他坐下,用刀把枝杈砍去。
赵霞走进来,找了一块干巴的木头坐下,问道:“赵二叔,你栽这三根杆子干什么?”
赵长寿看着自己栽的杆子,脸上略带自豪的表情:“我要搭一个窝棚,等以后有了柴禾,搭在两边,不就能住了?”。
“你想在里头睡觉?那下雨怎么办?”赵支书问。
“下雨?好歹比没有强呀!”
“那冬天呢?”
“冬天也睡在里头,我的房倒了,不占处地方不行!”
赵支书沉默了一会儿,又问:“你砍这枣条子干什么?”
“干什么?这用处可大了,出去要饭,有狗,这就是打狗棒。”
“你还想要饭?”
“怎么?你以为我不会要饭?我会!我下过关东,一到那儿就开始要饭来着。后来不要饭了,到一家磨坊里磨面,人家管饭还给个零花钱。”
“你那是什么时候?”
“那时我年轻,这时老了,我也得想法呀!我的口粮吃得差不多了,下雨都捂在屋里,今年下这么大雨,地里没粮食,我吃什么?今天我还没吃早饭哩!”
赵霞想了想说:“你这么办,你先去找胡大冒,想法先从库里出点山药干。”
赵支书走出来,想了想,又向人多的董立堂家走去……
他从这家走到那家,太阳偏西了才回到家里。吃过晚饭,他和郑忠在大队部集合,一人找一根棍子向村南口走去。
两个人一出村,看到的是田野里的雨水成灾的景像。路上的积水挺多,脚一踏上去,就陷得很深。嘬劲儿还挺大,要在棍子的帮助下才能拔出脚来。地里的山药、花生、蔬菜还都浸泡在水里,棉花、玉米、谷子的下半部泡在水里,上半部露在水面,不过叶子都蔫了。耷拉着头,也就是说生命即将停止了,对这些农作物不能再抱任何希望了。
两个人拄着棍子艰难地向前走着,到处都是水和泥。
田野里,长尾巴喜鹊在高高的树上喳喳地叫着,叼那嫩嫩的叶子充饥。
郑忠走到一块春玉米地里,拣个大的玉米掰了下来。他剥开一看,里头的玉米粒是一层薄皮,挺白!再一掐,里头是一股嫩水。他说:“这东西,人是不能吃的,弄回去可以喂牲口。”
赵支书走进一块春山药地里,从泥里抠出几块山药。最大的有小擀杖那么粗了,上头有了黑点儿,用鼻子一闻,发出一股腐烂味儿。
他说:“得赶紧发动社员把山药抠出来,削削还可以吃,不然,再过几天就烂了。”
两个人艰难地向前走着,郑忠看到南边河坡上挖的沏水沟,说:“如果不挖这条沏水沟,咱们村就整个被泡了。”
这两个人趟着泥水继续向前走。看得出来,柳树是不怕雨水泡的,叶子绿绿的,很美!白杨就不行了,在雨水中泡着,叶子蔫了!再看农作物,黍子,稷子是不怕泡的,在水中生活得很好。但这两种作物种得太少了,只是社员为了编织笤帚才种下的,当做口粮是不行的。
两人走到东窑坑的西边,东窑坑最低处是四十多亩地,现在全都是水,好似一个湖泊。水里有青蛙,呱呱乱叫;有鱼,游来游去,大的有三寸来长呢。水鸟不知从什么地方飞过来,围着水面在空中盘旋,有时又落在水面上,叼起一条鱼又飞上天空。太阳光透过薄雾般的云层投射在水面上,发出晃眼的光。
“你说这鱼是从哪来的”?赵支书突然问道。
郑忠瞅了瞅说:“千年的草籽,万年的鱼仔,只要有水就有鱼。”
赵支书沉思了一会儿说:“水鸟吧,是从有水的地方飞过来的,这能解释通。万年的鱼仔,一下雨,鱼会长这么快?”
郑忠一想也对。他想了想说:“鱼大呦,七天七夜,雨是从河里海里蒸发,水蒸气和鱼顺云一块儿过来的呗。”
“水蒸气,鱼怎么蒸发?再说下雨时也没刮什么大风啊?”
郑忠没了词儿便沉默起来。
两个人拐弯向北走。路过一条庄稼道,两边的地高,路洼,全都是水,里头的小鱼仔一群一群的。赵支书得到感悟说:“你听说没有,上游唐河里的水漫出来,冲开大堤,水流到铁路两边,把铁路冲开一道口子。水流到铁路以东,我想河水同雨水一起流过来,这鱼一定是从唐河里过来的。”郑忠一听有道理,连说:“对,这鱼就是这么来的。”
两个人转到四方岗上,这里地势较高。因为沥水,上面的作物,像山药,玉米也被雨水泡了。郑忠从水里抠了几块老秧山药,一看上面还没有什么黑斑,他说:“行,这块山药毛病还小,都能吃,也得赶紧收回家。”
他俩又转到公路南的北窑上。这里挨着是两个大窑,是土地集体化以后修建起来的青砖窑。烧窑的刘老黑吃了饭,觉得也没什么活儿正躺在炕上,赵支书和郑忠走了进去。他俩也是真累了,便坐了下来。赵支书说:“发愁啊,庄稼淹完了,没什么指望头儿了,房又倒了这么多,怎么办呢?”
刘老黑坐起来,先卷了一根烟,点着吸了几口说:“嗨,村看村,户看户,社员群众都看党支部,你是支部书记,全村的人都看着你呢。”
赵霞叹了一口气:“我一个人的力量有多大?我也得依靠全体党员啊,也得依靠全体社员啊,你们都支持我,心往一块想,劲儿往一处使,就好办了。老刘,这两个青砖窑,一共能烧出多少砖来?”
“十六万五千块砖,”刘老黑说。
“盖一间房,用多少砖”?
“常说房一间坯一千,有了前山没隔山。用砖,一间顶少三千,还得用坯叙里子。”他又说:“旧房塌了,多少还会有点根脚,都是砖。这么着,一间房就得按三千算。”
“咱们大队要抽人扣坯子,一个人一天记一个大队工,这么着行不行?”
刘老黑想了又想,算了又算,说:“不行,想调动起他们的积极性来,除了一天记一个大队工,一天还得贴补上二斤粮。扣一千坯子再奖一元五角钱,这么着一个人保证一天一千二百坯子,手头快的能扣一千五百。”
“咱们大队一下上十四个扣坯子的行不行?”
“行是行,还得用上七个供土的,一共得上二十二个人。”
“这么着扣的坯子,光两个青砖窑能不能烧过来?”
“烧不过来,想满足每户社员,还得烧箍轮窑,出红砖。盖房,青砖垒大山,红砖垒隔山。”
“你合计一下,这么着烧出来,青砖一千要多少钱?红砖一千要多少钱?”
刘老黑计算了一番说:“煤一吨二十五元,青砖一千合二十七元,红砖一千十九元。”
赵支书对扣坯子烧砖做了全面的了解,心中有了底。他和郑忠走出来,天上的太阳已经偏西了。二人回到家吃了饭,他又走到大队办公处,他看到桌上放着一张全村倒塌房屋统计表,拿起来看了看。合计:砖房16间,土坯房1921间。
他坐下,爬着桌子唰唰地写起讲话稿。
这天早晨,太阳从东方升起。随着空气中水分的减少,天更蓝了,太阳更晴朗了,它的光在树木的叶子上涂了一层淡淡的红色,那布谷鸟在空中飞来飞去,又“布谷布谷”的叫起来。
社员们知道今天要开全村社员大会,家家都早早地吃了饭。为什么?自从下雨以后,社员们的心早乱了,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这荒怎么渡过?这房怎么盖?一听说要开社员会,心想:看党支部会说出个什么来吧。在这个时候,社员们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党的干部身上。
各队的钟又敲起来。他们都拿着个小凳子,以小队为单位集合到大队的院子里。主席台上放着一张桌子,赵霞来到了桌子前。这是个不寻常的会啊!他讲得铿锵有力:
“全村的父老乡亲们,社员同志们,
七天七夜不间断的大雨,从天而降,有一千多毫米啊!这么大雨,房子怎么会不塌?庄稼怎么会承受得了?”
“在抢险中,我们的党员、团员干部,都经受住了考验。这证明我们的干部都是好样的,我们的社员也是好样的。”
接着他讲了社员中涌现出的各种思想。他说:“有的人说咱们走得是社会主义道路,我们受灾了,外地就得支援我们。”他又说:“这种思想是不对的,我们不能等,不能靠,要自力更生,要生产自救。”
“我们怎么办?”他问。
“第一:要立即行动起来,把残秋收到家。人能吃的人吃,牲口能吃的喂牲口,还要抓紧抢种蔬菜。虽然晚了,种上总能收一些吧。”
“第二:要腾地。山药、花生,谷子、玉米、棉花,及早把秸秆收回来,集在一起压肥,准备种小麦的肥料。‘想吃面,泥里陷’。种小麦要多施底肥,为明年的小麦大丰收打好基础。”
他又鼓励说:“我们的人民都是好样的,在任何困难面前都是无畏无惧的。”
“第三:大雨毁坏了我们的房子,我们大队要上人扣坯子,要烧青砖,还要烧红砖。我们的口号是‘塌了旧房盖新房,塌了土坯房盖砖房’。”
“我们以生产队为单位,等烧出砖来,还要组织建房队。给谁家盖房,不吃饭,干活记工分,每个工两角钱,充分发挥组织起来的优越性,能拿瓦刀的拿瓦刀,不能拿瓦刀的当小工,咱们来打一场人人动手盖房的人民战争!”
开会之后,社员们深受鼓舞,明确了前进的方向,各队都投入了抢收残秋的工作。胡大冒考虑到地里遍地是水,大车不能进地,就动起了脑子。他把队里两个柳条子蒲罗的下头各绑了两个棍子,用大车拉到离地不远的道上,把两个蒲罗放到水里,像个小船一样。再把蒲罗推到老秧山药地前,从水里把山药抠出来,放在筐里,满了倒在蒲罗里。等有半蒲罗了,推着蒲罗漂到大车前,再把山药装到大车上,将蒲罗推回来。就是这么着把山药一块一块的抠出来,拉回了队里。
抠完山药又收玉米。地软,两脚陷在半尺多深的泥里,掰了玉米倒在蒲罗里,再推到大车前。
这天上午,社员们正收四方岗上的残玉米,突然从天空传来飞机“嗡嗡”的巨大声响,人们都抬起头来。
从南边天空,一字摆开飞过来三架大飞机,飞得很低,比大杨树高不了多少,个子比蒲罗大得多,过了头顶。飞在后面的那架飞机上,向外推出些东西。被风一吹,扩散开来,像秋后大杨树上的叶子一样,摇摆着。有一张落在四方台子的洋槐树上,大伙好奇的围上去。赵喜全走上四方台子,像猴子一样上到树上,拿起这张印刷品,折叠了一下,装在口袋里,又像猴子一样跳了下来。
印刷品上写的是什么呢?人们一个一个围上来。
“喜全,快念,上头写的是什么?”
“喜全,快念念,看看上级领导给咱说了些什么?”
赵喜全掏出传单一字一句地念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