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六一年的春天来了,明媚的阳光,普照在冀中平原上。
从定安公路上走下来一个退役军人,他走进村里,在一个丁字街口停了下来。这儿有棵老槐树,树上吊着一个大铁钟。他沉思了一会儿,又向大街里望去。街里没有人,静静的,连一只鸡一条狗也看不见。在吃低指标的日子里,谁还能养鸡喂狗呢?
他参军离开家已经好几年了,对家乡有着不同寻常的感情,一踏进家门口,心中就有异样的情愫涌了上来。母亲年过五十,按年岁说不算太大,由于吃低指标,瓜菜代粮,人日渐消瘦,显得苍老了很多。她看到几年未见的儿子回来了,勉强笑了一下,脸很快又阴沉下来。
“哎,你回来赶上受罪了,你为什么要回来?你怎么这么傻?”
军人毕竟受了几年的军队教育,说:
“妈,眼下的生活虽然艰苦,要相信党的领导,苦是暂时的,以后的生活一定是甜的。”
他在家呆了几天,心里头总觉得憋闷,便从屋子里走了出来。他见母亲拿起铁锹向房子前边的一个畦子走去。她锄了一铁锹土放在畦背上说:
“这里头种的是苣菜。你当兵走之后,生活一年比一年困难,上头也不让在院子里种菜。我就从地里弄点苣菜根儿栽在这儿。几年的时间,长满了这个畦子,你看,苣菜长出嫩叶来了。”
他走过去一看,可不是嘛,在畦背向阳的地方绿叶已露出地面,他说:
“苣菜?什么是苣菜?”
“这是一种野菜,小时候家里穷,家人吃不上饭,常到地里挑苣菜,这东西的根能吃,闻着苦可吃起来却很香。人们常说吃苣菜治病,这几年得病的人很多,所以人们都在家里种点这种野菜。
他接过母亲手里的铁锹,在畦背上培起土来。
这时候吊在老槐树上的大铁钟响了起来,这钟声唤醒了人们的思想,震动了沉睡的大地。这是社员集合开会选举大队干部的钟声。
军人从家里走出来到老槐树底下投了一票。
批示下来了,队长是胡大冒,副队长是米钱贵,会计是淑惠,军人是兵排长,这四个人都来到了老槐树底下。
胡大冒身体粗壮,个头不高,一双小眼睛,是个三十多岁的光棍汉。米钱贵年轻,才二十岁,别看他年轻,心眼却不少,人们都叫他“七十二转”。淑惠呢,原来在高中上学,由于吃低指标,饿的没有办法,学习实在没法坚持,才辍学回了家。
胡大冒说:“咱们四个人先开个队委会吧,以后咱们队里的工作怎么干,大家都发表一下自己的建议。”
淑惠说:“我刚从学校回来就到队里当干部,队里的情况也不了解,还是先一起去队里、地里转一转,熟悉一下咱们队里的地。”
他们四个人先来到牲口圈。
牲口圈也是队址,是紧挨着村边的一个大院。这儿在土地集体化之前种着各种树,有枣树,榆树,大杨树。土地入社归集体之后,在这儿盖了几间房子,成了生产队的牲口圈和库房,四周盖上围墙,才成了现在这个院子。院子里的树木已显出春天的气息,枝条已经发芽。高大的大杨树上长尾巴喜鹊飞来飞去。它们在选择筑巢的地方,不时有喜鹊从远处叼来一根树枝。鸟啊,也同人一样,也得有间房子,还要生儿育女,没有自己住的地方怎么行呢?
四个人走进牲口圈的屋子里,槽上拴着五头牲口:一匹马、两头牛、两头毛驴。牲口是队里的半个家业啊。
饲养员孙二身长腿短,一双小眼睛,笑起来眼眯成一条线。他有个绰号叫“武大郎”。
他说:“这一开活儿,拉拉拽拽的,一天一头牲口按一斤计算,一天就是五斤。可是库里只有那么点山药干,还有半瓮杂玉米。到麦熟还早呢,牲口没有料只吃草怎么能行呢?”
他们从牲口圈里走出来,看了队里的生产工具,唯一值钱的是一辆胶轮大车,旧不旧吧,还算齐全。耕地的七步犁没了把儿,要用还得修理。播种的耧,耧腿和耧杆分了家,分成了两半。
四个人走出生产队,顺着大街一出村东口,辽阔的田野里,闲置的地很多,春播的任务很大啊!小麦地这儿一块儿,那儿一块,种上麦的田地很少。看到这些,人不由会想:这么好的土地种什么长什么,为什么不多种些小麦呢?
离村不远有一方地,中间有一口水井,井台上有两棵大柳树。土地入社后柳树长成了气候。为什么井台上要栽柳树呢?因为它发芽早,落叶迟,体形多姿。所以叫它风景树。柳树枝繁叶茂,夏天这儿是个乘凉的好地方。柳树根扎得很深,对井里的砖有保护作用。这两颗柳树随风摇摆,给大自然增添了不少美丽的风景。
胡大冒指着这片地方说:“这片地叫柳树井方田。离村里近,浇水方便,社员们都把他分成各家的自留地。”
“社员们对分自留地都感兴趣吗?”军人问道。
“太感兴趣了,一提起分自留地,社员们的话就说不完了。”
“那为什么没有分?”
“因为社员们都挨了饿,干什么都没有心劲儿,干部一开始也认识不了。”
“那若是前几年分下来就好了。”
“社员们都愿意分,可是有的领导不愿意分,说分自留地是资本主义尾巴。不下狠心,不割这一尾巴,什么时候才能到共产主义呢?挨起饿来了,都不那么说了,改口说:‘若是分了自留地,一家分一亩半亩的,都种上粮食,不打个三百几百斤的,怎么会这么挨饿?’这也是饿出来的见识。”
几个人把这方地打量了一番,议论了分自留地的办法,又一同向东边的方田走去。
前边不远是一条南北方向的机耕道,也叫乡间小公路。他往北接连定安公路,往南直达外公社各个村庄。小公路两边种的都是白杨,笔直成行。
胡大冒指着临小公路的一大方小麦,说:“你们看,这是咱们队的小麦方田,你们知道吧,咱们队一百五十多个人,吃小麦就指着这块地了。这块地叫顺道方田。”
军人一听小麦方田,心想:“到了麦熟,把小麦收回家,磨成面,吃到嘴里,不就不挨饿了吗?”他于是精神起来,加快了脚步。可是他一走进小麦方田里,看到那稀疏柔弱的小麦苗,不由生气地说:
“怎么长成这个样子?这哪里像小麦,简直就是牛毛草。这能收多少小麦?”
“你知道吗?这是种的卫生地。”
“这个不说你又不知道了,卫生地就是种小麦不施粪,你想想粪便又脏又臭,种小麦不施粪,不就成了卫生地了吗?”
“种小麦为什么不施粪?”
“为什么?”胡大冒叹了口气,说:“自一九五八年起,生产队打下粮食来,由公社统一调配。不管哪个队即使庄稼长得好,粮食打的多,口粮也不能自留。粮食打少的队,口粮也不少留。本社社员上工的、不上工的、壮劳力、小孩子,口粮都是一样多。因为这个社员们的意见很多,编了顺口溜:干不干三顿饭,做不做二百六。后来人们都挨起饿来了。一人一天仅定四两粮。你想这么办,队里种地还施粪干什么?”
“原来你们就是这样种地的啊!”军人伤心地说。
“你知道小麦是怎么种的吗?”胡大冒有些带气儿地说:“去年秋后种小麦时,社员们一看又要往下降口粮标准,连小麦都不想种了,说:‘这么挨饿,先把小麦种吃了再说。’这时公社派来工作组,才督促着种上小麦。你没在家,你知道什么!”
军人沉默了一会儿,又问:
“像这样的小麦,一亩能打多少斤?”
“这是八十亩,小麦打下来,首先要完成交征,这叫爱国粮,一斤也不能少。再就是要留好籽种,剩下的才是社员口粮,全队一百四五十个人,一个人能分三四十斤就不少了。”
几个人穿过这条南北小公路向东走去。突然大冒的脚步停下来,指着路北这一大方地说:“这是咱们队的四方岗方田,是村里最远的地了。东边的地就是外村的了。”
他们向方田北边望去,一眼看到的是那个四方形的大土台子,有五间房见方有四五米高,上面还长着两棵洋槐树,高高的。有一棵树上还有喜鹊垒的窝,圆圆的,有筐头那么大。树上有几只喜鹊,看到有人来了,喳喳地叫起来。四方岗的北边是岥岗地,高高低低,上头布满了砖头瓦块,长着一片片枯萎了的菅草,一直接连到北边的定安公路,显得很荒凉。这些地还没有开出来,没有种庄稼。
提到四方岗这一带的地方,在抗日战争时期,还是树趟子和野火丛生的地方,也是狐狸和野兔常出没的地方,充满了恐惧和神秘,一到中午和晚上,孩子们是不敢来这儿的。说来了这儿有鬼有魔,一带进家就麻烦了。
这儿的地形地貌是怎样形成的呢?据老人讲:这里在多年前曾是一个村庄,叫西亭。究竟是哪个朝代,离现在多少年来了,谁也说不清楚。只知道传给后人是这么个故事:村里有一个叫王强的人犯了罪。到底犯了什么罪,谁也不知道。那时犯了国法要株连九族,株连全村,恐怖气氛立刻笼罩着全村。庄上的人为了逃避这一灾难,一夜之间全都各奔前程,搬走他乡,在各地销声匿迹了。这个四方台子,据说就是王强家的正房屋子。
到了抗日战争时期,我方利用这儿的有利地形,扒电线,伏击鬼子。随着土地的开辟,农田的扩大,这儿留下的只有这个四方台子和高低的地形,以及遍地的砖头瓦块了。
他们四个人踏着松软的土地走到四方台子前。这儿避风又暖和,是休息最理想的地方了。大冒肚子里饿的像开了锅,咕噜咕噜直响,两条腿也酸疼得不行了,全身一点劲也没有,一下就坐在了地上。米钱贵饿得一点劲儿也没有了,也跟着坐下来,军人和淑惠也坐下来。谁都是这样的感觉啊,刚一坐下,肚子里咕噜得轻些了,全身也觉得轻松了许多。可是时间很短,肚子又照样咕噜了起来,腿又酸又疼,全身一点劲儿也没有。军人本想躺下,又怕别人笑话,说:“刚退役回来,就成了地道的农民了。”
胡大冒打了个哈欠,说:“走着的时候想站着,站着时又想坐下,坐着又想躺下,躺下刚一开始好一些,可是很快又心慌无主得不行。淑惠,你年岁小,你觉得怎么样?”
淑惠微微一笑,说:“我不!”
“你不觉得饿吗?”
“饿,你不说谁知道,饿了,你别想,嘴上也别说,就不饿了。饿劲儿上来时,我就想那红军爬雪山,过草地。我这么一想身上就有一股力量涌上来,哈哈,不饿了。”
七十二转米钱贵哈哈地笑起来,说:“到底是人家喝的墨水多,肚子里的道道儿也多,话说的也有水平。人家比咱们走的路也不少,不说饿也不说累,咱们这头发短的就得像人家那头发长的学习。”
这么一说道,大家身上觉得轻松了许多。
胡大冒想了又想说:“发愁啊,这方地光白地就二十亩,这种些什么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