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章说道,军人看了这两首诗,琢磨起来“ 你讨饭,我讨饭,请问支部怎么办?”心想:这不是把人人挨饿都推到了支部身上吗?支部代表党啊,这算反党啊。这时吕叶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就往家走。他跟在她的后头走到她屋子里。
吕叶眨着两只眼睛,露出年轻女人的可爱。她沉思了一会儿说:“我是让你赶紧走。这两首诗已写出两天了,有的人知道了,村里的公安还不知道,公安知道会报案的。公社公安人员一来,会照相,也会调查社员的,敢说找到谁?你看,谁不是看了赶紧走?”
“我不怕这个,反正我没写。”
“你非担那个嫌虚干什么?你这个人我看是有点硬正。你刚回来,人们都说你太相信军队对你的教育了。农村里和外头不一样。你想一想。”这时他才听进些去了,说:“是,总起来说我对农村的情况还不了解。”
果然,到了第二天公安员郑忠领着几个戴大檐帽的公安人员来到这,又是拍照,又是分户调查 、分析。社员们都担心的说:
“要找出谁来,非钻几年小黑屋不行。”结果,一点风声和线索也未得到,公安员才拿小铁锨子把墙上的字一个个的戗下来。
地里的活一天比一天忙了,口粮也增加到了六两,每人每天增加了这二两粮食,可解决了大问题,身子骨壮实些了,干活也能支撑下来了。
这一天军人没去上工,胡大冒走进来,说:“你去西关跑一趟吧,咱们自留地水井上没水车。 社员们把自留地好歹都安上了苗,浇不了,我们几个人琢磨了半天也想不出办法来,后来想到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拉到那儿那么多水车,会不会剩下一辆?”
“西关地方那么大,我不知道在哪儿。”
“不要紧,我跟淑惠说好了。大炼钢铁时她是学生,天天到那儿砸矿石,运矿石,让她同你一起去。”
“我没车子。”
“你骑我那一辆吧。就是沉,是用水管攒起来的。”
“那什么时间去?”
“明天吧,你一吃过早饭就去找她。”
到了第二天一吃过早饭,他把干粮放在车兜里,推着车子走到淑惠家里。淑惠也吃了早饭,头发飘撒,很清楚,她洗了发。她穿着一身学生蓝单衣,是那么得体,带劲儿,她的脸白而红润,是那么迷人。姑娘哟,十八、九岁,同花一样,看了怎不使人心神不安呢!
她推出车子,一出门,走出村子,一同上了定安公路。公路两边的柳树早已满头披绿了,枝条随风摇摆,如同行走在林荫大道上。淑惠越骑越快,她那秀发飘起来。军人心想,我二十多岁,血气方刚,还能让你拉下?他加足了劲儿,可是无论怎么骑,也总超不过去,一直紧跟在她后头。他跟着跟着,越来越觉得吃力了,不一会儿,腿又疼又麻,两只胳膊也没准了,车子左右摇摆,编起蒜来。他还算清楚,心想,这么骑下去会出事的。他下了车子,推着车子往前走。走在前头的淑惠也下了车子,回过头,脸上淌着汗,红红的,出着长气,说:“怎么样,服了吧?”
他的脸上有些发烧,心想:这个犟姑娘哟,她这么比我还有劲呢?
两个人推着车子走了一阵儿又骑上去,一过护城河上的石桥,迎面看到的是残缺不全的城墙。一过城墙便进城里。这是一座大空城,路两边是宽阔的庄稼地和菜地。首先映入眼睛的是料敌塔,是那么突出,高耸入云。据传,北宋时期,北方的少数民族发展起来,同北宋不断交锋,战线就在这一带。北宋为了观察少数民族的动向,历经数十年的工夫修了这个塔。历经近千年的风雨,塔一共是八个角,有一个角已塌落下来。塔的顶部也出现了几道裂缝。从近处看,它像一个残烛多病的老人,随时会有倒塌的危险。
两人越往前走,路两边的庄稼地和菜地少了,门市、商店、机关多起来,一进十字街,街里的古槐一颗一颗,阴郁地伫立着,身子是那么粗,支冒秃了,只有几个支长出绿叶。街里行人很少,在吃低指标的日子里,没要紧的事情谁还会到城里来呢?
两人从东大街走到北大街,绕道西大街,到定州文化馆门前,这儿并排有四颗老古槐,树身都有两搂多粗,稀罕的是粗大的枝干之间又长出榆树、椿树,成了“树上长树”。这可能是榆树和椿树的籽被风刮过来,落在了上头,遇雨,籽生根发芽,成了树吧!
淑惠总是在定州城里念过书,了解得多,说:“这是东坡槐。”
“东坡槐,为什么叫东坡槐?”
“苏东坡曾到咱定州任过州吏。据说这树是他栽下的。据传,他在定州留下不少动人的故事。除了东坡槐,他还带领全州人民开凿苏泉,把南方种植小稻的技能传给人民。人民在烈日下插秧时,高兴的叫着号子,哼着小曲儿,苏东坡听在耳朵里,看在眼里,编出了《大秧歌》,在全州唱起来。至今,定州的《大秧歌》已传遍全国各地。”
两个人骑上车子,穿街过道,走到大炼钢铁的地方。下了车子,她指着前头这一大片开阔地说:“你看,南边离这儿有一里多地,不是有个厂子吗?叫冶炼厂。你再看西边,那不是铁路吗?你再看北边,挨着铁路不是有个村子吗?村子的东边是卸焦炭,卸矿石的地方。我们学生天天到那儿砸矿石,运矿石,叮叮当当的,再往南边是堆放水车和铁锅的地方。拉来了,砸烂去炼钢铁。你看,那哪儿有剩下的水车?在这一大片土地上,那时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炼铁炉。白天人山人海,晚上,电灯一亮,如同白天一样。这时,那些炼铁炉都塌了,都钟上了庄稼,你看,那不是小麦地,山药地。你再看中间那儿间北房,还有两间东房,是那时的大炼钢铁指挥部,常有领导人到那儿开会,布置工作。”
“走,到那看看去,看有没有剩下的水车。”军人说。
两个人推着车子慢慢地走过去,一到房子的前边,放下车子。这儿冷落荒凉极了,地上砖头瓦块,房子前边还积了厚厚的尘土。看来,刮西北风,尘土飞扬,这儿背风,尘土积存在这儿。再看房门,大门紧锁,人是进不去的。他俩扒着窗户往里头看,屋里空空的,有一堆又像炉渣又像铁的大块儿。很显然,在大炼钢铁时放在这儿的。几年过去了,上头布满了尘土和蜘蛛网。看到这些,不由会想:那些指挥大炼钢铁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呢,怎么一个人也没留下?难道他们连这儿的房子全忘了吗?
他俩又走到大炼钢铁时存放水车的地方找了又找,看了又看,唉,原来认为会剩下一辆呢,错了!
两人又走出来,推起车子往南走,过了一道塌倒的砖墙,前边是一条东西方向的公路。这条路是为了大炼钢铁修的。那时这条路上车辆不断,现在一辆车也没有了。这儿阳光灿烂,静无人语,是一个休息的好地方啊,再说,两人也累了,饥了,把车子放下。淑惠从车兜里拿出干粮,放在一块干净的砖上,解下小手绢儿,露出黄澄澄的玉米面饼子。军人很吃惊,心想:这是吃的低指标,瓜菜代,她怎么带的玉米面饼子呢?
这姑娘真够敞荡的,说:“吃饭吧,你那干粮哩?”
干粮?军人遭起难来了,心想:人家带的玉米面饼子,我呢?带的是干蒜辫子和上了点山药面捏的饼子,怎么能跟人家的放在一起吃呢?怯懦的心情急剧上升,心情复杂极了。
淑惠笑起来,说:“你还犹豫什么,放在一起吃吧!”
他很为难的把干粮从车兜里拿出来,意了又意放在一块儿。很明显啊,一黄一黑,一粮一柴,清楚的很啊。
军人吃完自己的黑饼子,想站起来走开。这时淑惠拿起第二个玉米面饼子,一掰两半,自己留了一块,把另一块儿递给军人,他想:怎么能吃人家的呢?可是又推脱不过,只好接了,咬了一口,一嚼,嘿嘿,这么香!他想了想,实在憋不住了,不明白地问:“淑惠,我真不明白,现在家家吃的口粮都是统一从队库房里分下来,现在分的都是山药干,你家从哪儿弄的玉米面?”
这姑娘露出自豪、幸福的笑容,说:“也不怕别人知道了。我妈是个憨大胆。一九五八年吃食堂,我妈一看当时的形势,多了个心眼,拆了炕,把炕底挖了一个深坑,把一个空瓮放下去,然后把家里的玉米放进去,盖好,又照样盘上炕。没过几天大队派人检查,把屋里检查遍了,还拿铁丝探了又探也没探出什么来。一吃低指标,把炕坯掀开,把玉米挖出三升几升,夜里在碾子上破一破,就这么着吃了多半瓮。今年春天,饿得实在没有法子,我妈偷着挖出二升——明白了吧?”
军人听了她的话,心里才明白过来了,说:“你妈真行,有你妈这么个人,你可少挨了饿。”
一点希望也没有了,二人商量了一下,又骑上车子,回来走了另一条路,心想:碰好了,若遇上一辆呢?他俩一进县城,挨着北城墙坡向东走,到了定州人民医院前。定州人民医院在过去叫保健院,是旧县长霍六丁和平教会晏阳初创办起来的。这儿没看到水车,倒看到一辆一辆小拉车儿拉来看病的人。二人下了车子,也都累了,坐在一个向阳的地方。说到这里,还得把定县的情况说一下。在那多灾多难的旧社会,一是在人民中已有了共产党的组织,在广大贫困的工人农民中秘密地传播着。二是平民教育会设在定县城里,领导人是晏阳初和新调来的县长霍六丁,组织有文化的人编写教材,让那些贫困的大人孩子学习文化,学习知识。除此,还把西方的先进农具,像拖拉机,拉来耕地,让人民看。还建了保健院,请来医生给人民看病。三是旧官僚,守旧的财主,盐商勾结在一起,为非作歹,欺压、剥削平民百姓。
“过去,定县是多么好的一个县啊!”军人也有感触地说:“我从小就爱听老人讲晏阳初和霍六丁的故事。霍六丁是抗日前咱们县的县长,也是平民教育的主要领导人。他一上任先治理了全县的赌博。咱们县有钱有势的几家大财主,集在一起当钱,过去的县长是不敢治的。他派人抓他们,罚了他们钱。这在当时震动了全县,了不起啊。”
“接着他又狠治了一下盐商。为平民百姓撑了腰,正了气。那时的平民百姓穷啊,没钱打盐。怎么办?到地里刮盐土,弄到家在锅里熬小盐吃。定县的盐商和局子里伙同一起,派警察把熬小盐吃的平民百姓抓到局子里押起来。霍县长说话了:熬小盐吃犯法,该押起来,可是饿着不行,每人每顿必须让他们吃一斤馒头。”
“盐商和局子里把人抓起来了,找了麻烦,每天每顿给关押的人买馒头吃,再想从他们身上罚钱就更行不通了。就这么着,押了几天就把他们放了。从此,穷苦人们再熬小盐吃,盐商和局子里再也不敢管了。”
“他还办了这么一件事,上级来密函,让他在这天夜里查找逮捕共产党,他顶着上级的巨大压力,秘密告知共产党,使这夜的大逮捕都一一落空,避免了全县的一场大关押,大屠杀。”
“他办的这些好事,真不简单。”她惊讶地说。
“这个县长还很体恤平民百姓。”他继续说。“有一天他走出县衙,到北大街去转,遇到一个推着独轮车卖盆的老年人。他走上去,在前头绑上一条绳子拉起来,一直拉到东大街,老人把车停下来,霍县长进了县衙。街里的人都围上来,惊讶的问卖盆的:你知道这个拉车的是谁吗?人们告诉他:这个人就是咱们县的县长。老人不知所措了。后来他到果子铺买了一斤分饼给霍县长送去。霍县长收下分饼,用秤把分饼秤了秤,压星儿九两。他问了老人从哪儿买的,让衙役把果子铺掌柜的叫来,说:‘这分饼是你那儿的呗?’
‘是。’
‘你这是多少?’
‘一斤。’
霍县长把秤递给掌柜的,一秤是九两,低下头来。为这个罚了果子铺五十块现大洋,把钱都给了这个卖盆的老人。老人接了钱,千恩万谢走出了县衙。”
军人沉默了一会儿,又说:“过去,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县啊。社会好不容易走到现在,怎么连一个水车也找不到呢?”
两人百无聊赖,又一同骑上车子。
他回到家一吃过晚饭,脑子里总想着淑惠的形象;在公路上;在大炼钢铁的地方,同她坐在一起,她拿起那个玉米面饼子,一掰两半;在人民医院前。他想了总说:“这姑娘哟,太美了!”
这时,东月高照,满院洒满月光。他走到大街里。
这时一个人从老槐树下走过来,近了,是白三姿,他说他婶子病了,他在那儿守了一会儿。他问道:“怎么样?你这找水车的。”
“白跑了一趟。”
白三姿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你去,你怎么没找我?”
“找你,你有办法?”
两人一说话,本来是“山穷水尽疑无路”了,哪知转眼之间又到了“柳暗花明又一村”。白三姿会说出什么来呢?下一章再详细交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