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大冒和白二君走出南庄,一进村,白二君回了家,胡大冒则来到军人家里。
胡大冒和军人相处两年的工作中,军人的直爽,言行一致,很得大冒的赞同,而大冒的憨厚,表里如一,也很得军人的理解。两人聊了一会儿,胡大冒临走时,说:“大队让我通知你,让你去西河口看水闸,时间是七天,带着粮单。粮食咱们队里出。你去找赵喜全拿粮食,下午去粮站换粮单到西河口。”
军人想了想,说:“赵喜全对我有意见,我下台了,他给我出吗?你还是先给他说一下。”
“你这是为公出差,他还能不出?”胡大冒回了家。
军人拿了一个小口袋找到赵喜全。这时齐秋菊走到屋子里,说:“大队让你去,你让大队开一个条子来,胡大冒通知你,你让胡大冒开一个条子来。管库,认条子不认人。”
唉,多个朋友多条道,多个冤家多道墙啊。
军人没有法子,心想:“人到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。你不出库,反正我去迟了,大队会找你的。
果然,到了第二天上午,大队干部郑忠找到家,带气地说:“你怎么搞的,公社来电话催,我说已经派人去了,人家一查,你没去,又来电话。”
“赵喜全不给出库,让你开条子。”
“开条子,开什么条子?故意捣这样的乱,走!”他走在前头,军人跟在后头。他找到赵喜全把他熊了一顿。赵喜全在大队干部面前不敢强挣,捏着鼻子走到库里,出了玉米和山药干。
这是军人一碰齐秋菊。
军人背着玉米和山药干到杨庄粮站换了粮单,走到西河口河委会报了到。
西河口在定州城北。这儿有一个大水闸,水从北边的唐河上修过来一个大水渠,通过这个闸,灌溉下游几个公社的田地。大伙儿本着谁受利谁出人的原则来这儿的。
唐河是定州境内的一条大河,是从西北边的唐县流过来。一进定州,水从山地进入平原,河水落差加大,流速加快,说它是“横行四十里”,水中带着大量泥沙,河水到这里淤积,河床增高,容易决口,经常泛滥成灾。解放前,定州多次发大水,给全州人民带来沉重灾难。。解放后定州人民对唐河进行治理,它已有过去的一条害河开始为全州人民造福了。
来西河口出差的几个人都是年轻小伙子,再说活儿也够轻松的,每天早起起闸,放水灌溉,到傍晚落闸,提高上游水位,别的就什么活也没有了。几个人闲得难受,就坐在一起打扑克,再不就是用筛子到水闸下捞鱼。有一次他们捞了多半筐头鱼,做午饭时,把打来的鱼放在锅里,上头蒸上饼子。人们都高兴地盘算着吃一顿美餐呢。哪只等饼子一熟,下头的鱼都顺了汤,只好吃饼子喝鱼汤了。饭虽然不是什么美味佳肴,但带有野味,吃起来觉得挺有味道的。
西河口西北傻瓜,有老郝尔的坟。老郝尔是满清的大官儿。军人那天也没什么事儿干,就向老郝尔坟走去。这坟有二、三亩之大,门口有一个石牌坊,上头刻着四个大字:郝浴之墓。牌坊左侧立着一个大石碑,上头介绍了老郝尔这个人,他叫郝浴,是清朝都察院的副院长,人送外号:郝三本,他每天有事没事,都要向朝廷奏三本。
军人走过石牌坊,里头一面敞开,直冲北边的老郝尔坟。那是一个大坟头,东西两边是石人、石马,离离拉拉排列着。坟地里有不少参天大树。
关于郝浴,在定州广大农村流传甚广,可以说是家喻户晓,人们现在已经把他神化了。
传说,他念书时路过一个土地庙。有一次他下学后去掏小家雀,登上土地爷的头也摸不到。这时土地爷立刻高了许多,让他掏了小家雀。他走下土地爷,说:“土地土地,你神灵不济,你想成事,还得我去。”
他念好书,当上了县官儿,后来朝廷病重,说:“我死后,你们一定找一个好官给我点主,通神。”朝廷一死,大臣们发起愁来,好官儿,谁是好官儿?到哪里去找?后来想到姓郝的官儿,就把郝浴调去京城,连升三级,给朝廷点主。
有一次他下来视察,到了定州,唐县一带。这是一个六月里,雨多,河水暴涨。他路过一个桥,桥上有一个石狮子,他用笔把它的眼睛染成红色,结果大水决堤,这就出现了“狮子红眼冲军城”,冲了房子,淹了庄稼,唯独留下了那座土地庙。人们一看大水没冲土地庙,都觉得是有神灵保佑,从此,到这儿烧香拜佛的人一天天多起来。这就应验了“你想成事,还得我去。”的预言。
和郝浴同朝的大官儿,还有定州西关的王翰林,他是朝里的考拜官。每次进京考举人都没有定州的人,他认为取了定州的人是压了他。郝浴见了他说:“定州就是你和我噢。”
王翰林一听话里有话,问道:“你有话就我明说呗。”郝浴说:“你犯了错误有我,我犯了错误有你,再就没有别人了。”王翰林一听明白了:“可不是吗,我犯了错误,谁保我呢?他于是决定下次一定多取定州的人。
哪知新朝廷上任,还没考举人,朝廷就杀了他的头。为什么?小朝廷念书时,王翰林是老师,曾打过小朝廷。小朝廷登基了,还能不杀他?当然,,这些都是传下来的,有没有文字考证?我就不知道了。
军人在西河口完成任务回到家,母亲对他说:“茅子墙塌下来一块,猪圈棚子也塌了,解手连人连影也遮不住了,你想法拉车土,把墙打起来。然后再打点坯,把猪圈棚子也垒起来。”
他拉起小车走出村口,一看齐秋菊跟在后头。他走到自留地装车,齐秋菊蹲在自己地里耪菜畦子。他装好车向外走,齐秋菊却立起来挡在车前头,说:“你别在我地里走。”“你这不是白地?”“白地也不行,别处不是我的,你愿意怎么走,我管不着。”他没办法,只好绕了一大圈走到道上。他心里很窝火,心想:“农村的人怎么这样呢?”
这是军人二碰齐秋菊。
紧接着他又在自留地里起了一个四方形的坑,从井里打了几桶水洇上。过了几天,他一看洇好了,就想到了本队里有石锤和模子,都在库里放着。他意了意,走到赵喜全家问了问。赵喜全头不抬,眼不睁,还没说话儿呢,在外间屋做饭的齐秋菊就接上话了:“不是有人借走了吗?是谁,我也忘了。”
军人又吃了碰,心里怎么会想得开呢?他回到家,说:“她当上了这么个小差事,就这么卡剥人。”
母亲听了也没言语,待了一会儿,说:“农村里像这样的人多着呢,你得罪了他,他就永远记着你哩。人们常说:十年八年维网不下一个人,三言五语会得罪一个人。你说话也不注意,有人把你的话儿给人家传过去了。为什么说翁里说话儿还走了风呢?唉,他卡剥人,他不让使,咱们不会从别处借?什么事儿都是一样的,一忍就过去了。”母亲就是这么一个人——忍,她从来是不发脾气的。
军人一想,母亲的话是对的。于是,他到赵大明家借了模子、石锤背到地里,放好,装上黄土,拿起石锤往下墩。土坯看似打好了,一起模子,都烂掉了。以前也多次见到人打坯呀,可是自己一打,怎么就打不成呢?这叫劲儿的地方在哪儿呀?他发起愁来。
赵大明走了过来。他先打了几个坯让军人看,又讲了怎么供土,怎么打,怎么墩,要领说完后,又示范着打了几个,直到军人学着样子把土坯打成了,赵大明才走开。
他打着坯,感觉挺高兴的,心想:“学会了这么点活儿,以后就不求人遭难了。在农村过日子,什么不会也不行啊。”
他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女人骂街的声音:“你王八蛋操的,你当干部欺侮人。”
军人停下来,听出来骂街的是齐秋菊。这个多事的女人啊,你骂谁呢?她骂了几句,从家里走出来,立在门口,面冲他打坯的地方儿,又骂起来:“你当干部下台了吧,王八蛋操的,你可当啊,没人选你,现在成了社员。我骂你哩!”
军人心想:“这儿没有张三李四,骂的这么明白,当干部,下台,成了社员,这不明是骂我?”他心里咚咚地跳起来,转念又一想:“不行,人家没点出我的名字来,谁拾这个茬儿干什么?世界上有拾银子拾钱的,可没有拾骂的。”这样想着,他的气又消下去了。
欺侮人的人一惯是这样的,一看对方不言语,软,怕,那就更上劲了。她想起了“树倒乱折枝,墙倒一齐推“”这两句话,心想:“这时不骂,还等什么?”于是她又骂起来:“你当干部偷队里的粮食,你知道不知道,社员们血一点,汗一点劳动干来的东西,你偷到到你家,你咽得下去?”
他想到了贴到大队门口的漫画,一时性起,可是一想,自己没偷,又忍下来。
齐秋菊胆子更大了,声音抬高:“你不是排长吗,你可当啊!”
前来看热闹的人越集越多,那些抱着孩子的年轻妇女,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婆儿,边走边说:“看吧,今天非有一场热闹不行。”上了年纪的甄二百拄着棍子也来了,中央二台赵长腿也来了,好似这儿来了耍玩艺的,不来怎么能看上热闹?
“别骂了,事情已经过去了。”中央二台劝齐秋菊说。
“我就是骂,不骂,别人不知道。”
这是军人四碰齐秋菊,也是一再容忍的一次。
军人不能再沉默下去了。他想到毛主席说的话:“人不犯我,我不犯人,人若犯我,我必犯人。”他把石锤猛得一墩,一跃而起,抄起铁锨,好像一只猛虎扑了上去:“你王八蛋操的,你骂谁?你这个臭娘们,怎么净胡嗦嗦人?你别走,我捅你狗操的!”这真是一鸟入林,百鸟哑音。看热闹的人谁也不言语,结果怎样?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:齐秋菊一看风不顺,转弯一脚迈进门口,赶紧走到屋里不见了。
中央二台哈哈地笑起来,没说话儿,甄二百就不一样了,他把棍子一戳,伸出大拇指,说:“行,行,人就得这样,欺侮到头上,还不言语,那叫傻,叫窝囊废!你不怕,他奶奶的,也就没事了,人们都说军人愚,闹半天,这不是不愚!”
中央二台小声跟甄二百说:“这可不是部队,山南岭北到了一块儿,嘻嘻哈哈,一分开,谁也见不到谁。这是农村,百年不散,得罪了人,一辈子也忘不了。为什么在外头工作的人,一到农村走不开?”
军人想了想,说:“咱这是下台了,还不树倒乱扔枝。”
看热闹的人好似看了一场戏,戏唱完了,她们一个一个都走回家。
他想:”你齐秋菊走了,反正我不进你的家。”他于是又走回去打自己的土坯。
这里放下军人,单说齐秋菊。她这次骂街,是试探性的,能骂就骂,能欺侮就欺侮。她一看不行,就走到屋子里说:“你小子反正不敢进门,你来让你小子干净不了。”
高云飞从外头走进来,坐在炕上。
“秋菊姐,刚才我听你骂什么街?”
齐秋菊一见他来了,心里一阵高兴,说:“我骂军人哩。他得罪了我,别想我有什么回心转意。谁对我好,我忘不了。这叫你敬我一尺,我敬你一丈。云飞,我骂街你听到了?”
“咳,过去的事了,还找那生气干什么?”
“你说那不行,不骂堵得慌。一骂,身上也觉得松快。”
“这人得想法找高兴,像你也不错吗,人家喜全听你的,爱的不行,我总想,你的日子过得够幸福的。”
这一下触动了齐秋菊的心,她想起了她的过去。她说:“云飞,你可不知道,我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。我念书时,一算卦,总说我命好,大了会嫁个官宦。我念到初中毕业,想找个工作出去挣钱,谁知工作也找不到,心一乱,也不想学习了,天天在家闲得难受。原先想得高,一落科,谁也不如。”
她停下,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大了,说媒的找上门来,介绍的第一个男子在北京工作。我一听愿意,一相,人长得帅气,我从心里也愿意嫁一个在外头工作的,这不挺合适?”我问他:“能不能带我出去?”他说:“我工作的年限还不够。”我一听,不知道为什么,说: ‘不,这么着吹了。’”
“第二个相对象,他个头不小,长得不如第一个,主要是眼皮厚,在新疆工作。他说:‘愿意就结婚,带出去。’我一听新疆,这么远,坐火车还要好几天,就为这,又放过了一个好碴儿。你猜怎样,人家又去相姑娘,人家愿意,结婚后就带去了新疆。”
“我的年岁随后也大些了,以后介绍,的对象,都是在家种地的。第一个是一个民办老师,人长得也不错。我们谈了半天,我一看那人有些不正派,怕他以后乱搞,就又吹了。”
“行了,以后又介绍了几个,都是在家务农的,我不愿意。以后也没人给我提亲说了。人们都说我窈,这一等就又是一年。这才介绍俺这口子,我怕再一错过,连这样的人也摸不着了。我爹我妈也说:‘算了吧,还挑什么。’这么着我才结了婚。”
“你的要求也太高了。”高云飞说。
“云飞,我总觉着自己各方面条件不错,你看我那相片。”
“相片,你拿出来,让我看看。秋菊姐,拿出来啊。”
她从柜里拿出一个相夹,翻开,拿出一张在初中念书的相片递给他。
他拿起来看了又看,感觉是那么带劲儿。她清秀的脸上一双美而多姿的眼睛,目视远方。她穿着短袖上身,胸部微微鼓起。云飞赞不绝口:“太美了,太美了,这比电影上的演员还美。”
“你别夸我了,你再看看这一张,是我的结婚照。”
他看了相片,又看秋菊的脸,看了秋菊的脸又看照片,说:“谁娶了这样美的媳妇,可幸福了。”
她摸了摸脸,有些伤心地说:“老了,老婆子了。”
情人眼里出西施,云飞可不这么认为,他说:“你不老,我觉得你在女人中是最美的。”他两眼射出光芒,目不转睛地瞧着她的脸。她也意识到了云飞的思想,赶紧立起来。云飞凑过来,她闪开。云飞怕她走出去,堵在门口,用脊背靠在门框上,一只腿抬起来,用脚顶住前边的门框。
齐秋菊走上来推他的腿,他趁势抱住她,把他推到在炕上。也就在这么个时候,从外头的院子里传来贾高眼的声音:“喜全在屋子里吗?牲口要出车,给牲口出料。”
高云飞一听愣住了。若知道事情的发展,请看下一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