把母夜叉拉到东亭医院，先做了检查，办了入院手续，住了病房。她的病房和贾高眼住的病房就隔着一道房山，对贾高眼和他一家子都了解得清清楚楚。
贾高眼的病把医生们也唬住了。治疗了两天，他的血压、脉搏等一切正常，足吃足喝就是不会说话儿。医生们怕误诊，经研究介绍他到定州人民医院。母夜叉这时也办了出院手续回到家。 贾高眼转到定州人民医院治疗了两天，情况和东亭医院一样，还是不会说话。经研究，又介绍他到石家庄省二院治疗。 贾高眼在省二院治疗了几天，医生们对他通过了解、观察、分析、研究，得出的结论是：他根本没病，纯碎捣乱哩！医生走到病房里，对贾高眼说：“姓贾的，你没病，别装了。”贾高眼一听一阵惊慌，心想：到底是人家经验多，水平高，不能再装了。于是，他就办了出院手续回到家里。李保田听说贾高眼出院回到家里，心里这块沉重的石头算落了地。他买了二斤饼干回到家，母夜叉问：“你买这个干什么？”“看看贾高眼去。”“看他干什么？”“看，你打了人家，咱有责任，再说咱在大队，又是保队干部，咱不能不出门。”母夜叉想了想说：“行，就算喂了狗吧！”李保田走到贾高眼家里，坐了一会儿，问了问，作了嘱咐。这也算礼尚往来，在农村里兴这个。不这么办，算不懂礼，在农村开这么个门户可不那么容易啊。 贾娜问道：“爸爸，母夜叉打了你，你为什么不还手，装死？” 贾高眼沉思了一下，出了口长气说：“这就叫软法不软，硬法不硬。人家是保队干部，院里人也多，咱惹不起；打了人家，咱的冤枉洗不清，我不装死，我能让她打死？这么着，他买东西到咱家里来了，这就叫方法。” 过了两天，大队支书赵霞、郑忠也跟贾高眼做工作来了。一开始，贾高眼气头十足，说：“我也不怕驳你们俩的面子了，我早咬了牙印儿，说什么也不干了。”经耐心说合，贾高眼没有办法了说：“我这个人不怕来硬的，就怕来软的，你俩一直跟我说好的，还不是为的我？好歹我干下这一年来。” 他又打起钟，派起活来。人没了威信，工作也难干好啊。说来也赶巧了，这天上午贾高眼派了活，社员们都走开，拿了家伙到地里去了，他呢，走到队里，牵出牲口，套在橛子上，要去封山药埂。高云飞是旁组的，两人走到地里，封起山药埂来。夏天的天气是容易下雨的。北边的天上飘过来一块乌云，很快扩散开来，高云飞说：“我得回去一下，我的被子还在外面晒着呢。”贾高眼怕他一回去不来了，这活没法干，他看了看天，装模作样地说：“我会观天，一看这云彩，从北边过来的，就知道下不起雨来，没事儿。”就这么着两人又封起山药埂。可是老天爷天偏偏跟贾高眼过不去，不一会儿，大点儿的雨哗哗地下起来，把俩人淋成了两个水鸡儿。高云飞想到自己的被子，大骂起贾高眼来。高眼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，对这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人有什么办法？“你不是真高眼是假高眼！你会观天，你会观个蛋！”他越骂越来气，“贾高眼，我操你妈！高眼，我操你奶奶！”他跳着脚骂起来。 贾高眼有什么办法呢？他说“云飞呀云飞，我这么大年岁了，我爹妈也没这么骂过我呀，你这么骂我，骂的我好伤心啊！” 这一下贾高眼铁下心来了，坚决不干了，怕让他派活儿，一连三天未出门儿，一吃过饭就躺在炕上。三天过去了，他从炕上起来，走到院子里，转悠了一会儿，脱下大鞋，拿起来，又猛地向地上摔去，说：“高眼，你当这干部图了个什么？就图个光彩体面？想错了！”他把鞋又拿起来，又猛地摔在地上，“你说你当上干部图了个什么？就图地步长，丢这个人，让社员挨饿！”他把鞋又举起来，又猛地摔在地上说：“你当上干部，就图让母夜叉打，就图那个外桩子骂！” 这天是北齐庙，这一带的农村里，都把它当成一个隆重的节日过，要包粽子，赶庙会，烧香许愿，盼一年平安，吉利。 他早早地吃了饭，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，还把胡子刮了，从家走出来。 路上，上庙的人太多了，男男女女，老老少少，都穿着刚换上的新衣裳，花花绿绿，以步行为主。还有不少车辆，有大马车，人力车，车上坐的是老人和孩子，在不太宽的小公路上向庙会奔去。 离北齐村越来越近了，首先看到的是那两个大旗杆，有五六丈高，直插蓝天，顶端那两个大仙鹤，仰首挺胸，目视远方。 贾高眼走到北齐村的大街上，人更多了，好不容易走到大庙前。这儿的人挤在一起，只能随人流慢慢向前移动，一步一步，慢慢走到大庙的门口。 这个庙太大了，那一个个大殿座落有序，背高坡陡，青砖绿瓦，琉璃放光。 这个庙叫北齐庙，又叫韩祖爷庙。 这庙有多少年了？它的香火为什么流传这么广？门前两个大旗杆上的对联是这么写的：有明朝受朝封封济古今，得始祖传祖道道至乾坤。 据庙史记载，明朝万历年间，直隶广平府一个叫韩飘高的，自幼家贫，无力读书，九岁才觅投学道。万历二十六年，赴京传道，为人治病，名扬，其时皇姑得病，屡治不愈，韩应诏入宫，隔策串线，用茶服之而愈，朝中王公大员皆惊为神人。众人来观，韩不授其禄升高飘然而去。 韩为民治病，活二十九岁，其徒井曹二弟子在定州北齐村修一小祠，烧香纪念。 明末，旱甚，五谷不能播，在博野，蠡县一带，农时延误，人人焦急万分。此时一老人赊荞麦种，言秋后丰收倍还，人大悦，赊种播地。 秋后，荞麦丰收，不见老人讨种，众人不安怎么办？后有人说，老人言定州北齐人，聚一起来北齐，打听，说我村没姓韩者，有一老人姓韩已死多年，有一陋室，众人来，说，韩飘高圣祖也，焚香叩拜。以此，其道大盛，善人迭出，广化四方，善男信女，聚钱修殿，得清始祖加封，始建顺治十七年，康熙三年告竣。 为念圣德，恐远年泯买，拟含玉石，以表不忘。 他在挤来挤去的人流中走上大门口的石台阶。门并不窄，今天显得太窄了，一进门口，迎面是韩祖爷大殿，殿里韩祖爷和两个弟子，威武高大，形象逼真，栩栩如生。下头拜佛的，烧香的，磕头的，人多了，烟气腾腾，缭绕弥漫。 他走出殿门向后转，这是一个宽大的院子，有钟房，那个吊起来的大铁钟，足有几吨重，有两搂多粗，一人多高。同它并排的烧香炉，火苗窜动，成抱成捆的香扔进去，立刻升起一阵浓烟，火苗窜出多高。附近，火烧火燎，酷热难当。大院子里布满了掏钱的穷苦人，有拉胡琴的，有弹弦子的，有说唱的，他们大多数是上了年纪的残疾人，也有年轻的残疾人。他们有的没有眼，有的没有手，为向那信佛的人讨几个钱，都是从几十里，甚至上百里走到这儿，多不容易啊！为生活下去啊，不这么办有什么办法？ 大院的北边又是大殿，有黄帝大殿，还有一座一座叫不上名字的。除了这些宫殿，两边还有配殿，像孙悟空殿，十大名医殿…… 贾高眼走出大庙，也没有什么目的，溜溜达达沿着东大街向东走。一出村口，离村不远是一大片坟摊，坟地也有不少树，是庙上的杂耍地。在那树荫沙滩上有说书的，说书人拿着架势，走动着，不快不慢地说着，听书的人围了一圈儿，仔细的听着，琢磨着，享受着。这些说书人走十几里，几十里，甚至走上百里为挣几个钱，也不那么容易啊。在那时候，谁手里有多少钱呢，听一上午，拿出个一角两角就算不少了。还有卖野药的，有的药是他们从外地买来的，也有他们自己制成的，他们为招揽顾客，为卖药挣点钱。有的会点魔术。有的会耍二鬼摔跤，一个人穿上鬼衣，两鬼摔起来，有时两鬼势均力敌，对持着，不相上下，有时一鬼抓住战机，把另一鬼摔倒在地，另一鬼乘机窜起，一个扫荡腿，又把这个鬼摔倒，周围的观众睁大眼睛，不断发出哈哈的笑声。庙上人多，什么人都有，大部分是好人，善人，穷苦人。也有不少做买卖的人，除此之外还有恶人，坏人。他们来到庙上，在戏台底下，在牲口市上，木货市上，在那大街密集的人流中，混骗，偷，掏腰包，捉弄人，什么坏事都干，总之，把别人的钱装在自己的腰包里，他们花起来不就方便了吗！ 他走出杂耍地，走在挨村的南北道上，前头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，光着膀子，烦躁的直打自己的脑袋，说：“我真混蛋，我真混蛋，我怎么来的钱，我怎么把十七块钱被几个年幼的骗了，我怎么被几个年幼的骗了！我真傻透了！”人们纷纷围上来，问：“你找了小偷吧？还是掏了你的腰包？”那人说：“不是，唉！这事怨我！我遇到几个压宝当钱的，我见人们乱压还都压住了，我这心就变了，我明看着他手里攥得是三，我一压，唷，一撒手不是三，是二！一下把我的钱输完了。我这是卖了三只公鸡啊！喂了一年白喂了。” 他从这里走到大街上。大街上的人也很多。这时，他两腿木沉，脚也抬不起来。他说：“莫非这就是老了？都说人老先从腿上开始。”他正向前走着，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。他停下来，看了看两边，又回头看了看后头，并没有他认识的人啊。 “老贾，老贾，这里有你一面。”又有人叫他。 大街里相面的人很多，有一个相面的人看着他，向他摆手。这人有四十多岁，有一口小黑胡子，一看就是一个卖艺人。那个人向他摆手：“老贾，老贾，来吧，就是叫你哩，这里有你一面。” 贾高眼心里觉着太惊奇了，心想，这个不认识的人怎么知道的名字？他走过去，卦摊前挑道一个幌子，上头写着四行大字，他不识字，那人跟他念道：“能观天，能算地，算人算命算心理，如果算得不碰心，卦摊踢，不生气。”这个相面人又拿起放着的一块小石板让高眼看，说：“你看，上头写着你的名字哩。” 贾高眼一看小石板上用石笔写着“贾高眼”三个字，心中又是一惊：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？真是个奇人。 那个相面人又说话了：“你不认识我吧，我也不认识你，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？我看过相书，还看过奇门，也拜过师。我师傅常驻北京。我出师已十几年了，你离我十里八里，百里千里，我一合眼，心里一作法，一合眼就会看到你。也会知道你叫什么名字，也知道你有什么福，什么祸，也会知道你家里净什么人。” 旧社会走过来的人不迷信的少，他想：我活这么大年岁了，第一次见到这个么个明眼的人。他蹲下来，那个人给了他一个小凳子，让他坐下。 相面人又煽呼起来：“我已经十来年不出来相面了，你知道前几年紧，给咱戴上个不大不小的帽子，想摘也摘不下来，这几年好多了，今天北齐庙人多，也有不少人给我捎讯儿，请我来，没办法，只好来了。我告诉你，我一天只相三面，算完，收摊。以后再来人让我相面，就是给我十元，二十元，五十元我也不相，你知道，我们明眼人招财进宝是有限制的，谁限制我？不是你也不是我，是谁？是我的师傅，他告诉我，你一天不能超过三面，我今天一翻相书，一看，头一面就是你贾高眼，我问你，你有什么熬头的事儿你就说，我告诉你，可不能跟我说瞎话。” 贾高眼想了想，说：“我没什么熬头的事儿。”“看，看，你跟我说起瞎话来了，我给你提一下，你是队里的队长不？你想撒手下来当社员，对不对？” 高眼把头一歪，笑了：“嗨嗨，不干，大队又找。” “对呀，盛情难推啊，我告诉你，你是一个善良人，当社员的人缘好，没仇人，自春天你当上干部以后，你怎么开始打起人来了？过麦熟以后，又一个妇女找到队里。” 贾高眼低下头。想到打王老佩，想到母野叉找到队里。低下头来。“你是否知道，这些事为什么都出在你身上？” 贾高眼摇起头来。 相面人看了他的前庭，又看了他的眉毛，沉思了一会儿说： 这是在你家里住上了一个厉鬼。我画一道符水，你喝下去，那厉鬼就会被杀死。自然以后，你会安全地过你的太平日子。” 相面人拿出笔和纸，背过去画起来，画好，折叠起来，用纸包好。 贾高眼接过纸包，装好，掏出五元钱给了相面人，立起来走回家里。 一到晚上，贾高眼拿出纸包，又倒了一碗开水，把纸包展开，一看，什么符水？竟是四行字。他把女儿贾娜叫过来，让她一念，高眼倒吸了两口凉气，连说：“上当了！上当了！我的心眼也不少哇，怎么又让我上当了！” 那四句话写的是什么呢？下章再告诉你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