农村里流传着这么一句话:人露多大脸,要现多大眼。意思是当事情发展到一定阶段,会向相反的方向发展。贾高眼不是一个不应名的磨工组长吗?高兴的他不行,也不道自己多么粗多么长了。他那里知道,也就在这个时候,让他栽了个大跟头。
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:这一天吃过早饭,派贾高眼带领白二君、赵喜全和齐秋菊几个人去杜树井方浇小麦。当头头儿的不是什么活都干在前头?他到队里拿了两个水桶,担着走到杜树井方田。杜树井方田在村南,离村子不太远。
为什么叫杜树井方田?这儿原来有一棵大杜树,有一搂多粗,枝叶繁茂,到了夏天的时候,凡在这儿干活,累了,热了,人们常到杜树下的阴凉里歇盼儿。这一片子的地形高高低低的,都是旱种着,靠天吃饭,赶上风调雨顺,能打一些粮食,如果遇到旱年,种一葫芦打一瓢,或者颗粒不收。你想,那时人们的生活怎么会不挨饿呢?后来实行打水井,打了一眼水井,旱了用辘轳浇,一个人浇一天,能浇个三分几分。后来又有了水车,产量才高起来。随着地下水的过度开采,地下水逐渐下降,到一九五八年,用机子打了深井,用柴油机浇地。这儿有了机井,地形经整理,高起洼垫,把那棵老杜树也刨了,都成了良田,所以人们习惯的把这儿一带的土地还叫杜树井方田。
贾高眼担着两个桶先到旧水井拨了两桶水,担着到机井上灌泵,因漏水快,他又到旧水井里打了两桶水,还没灌满。他又担了一挑子,把泵灌满。开了机子,水从水龙头里冒出来。说句公道话,贾高眼是五十多岁的人了,他拨水、担水、灌泵,就够他费劲儿了。水流进龙沟里,赵喜全和齐秋菊在机井上不动,贾高眼和白二君拿起铁锨顺着龙沟走过来,龙沟一拐弯,白二君说:“今天是怎么啦,身上觉着没劲儿。”他把铁锨一放,坐在上头看起龙沟来。
按道理讲,谁灌泵谁看龙沟,不打水灌泵的看畦子。高眼一看水已流进小麦地里,他没办法,不高兴地顺着龙沟走过来,嘴里嘟囔着:谁都知道耍滑,就我高眼不知道。“他一看畦子里的水满了,赶紧走过来改畦子,一下把老头子牢牢地拴在这儿。
小诸葛白二君干活滑了又滑,一坐下来就不想动了,看起死水,高出地面的龙沟上草挺多的,蝼蛄眼子也挺多,水从蝼蛄洞里流出来,从高处向低处流,越冲越大,流到有半尺多高的谷子地里。谷苗子正在蹲着的时候,这时候是不能浇的,不一会儿,水流了半节畦子,白二君看到了,不去挡,而是转过身子坐起来,好似这么着看不见,跑了水就不是他的责任了。蝼蛄洞冲的有老鼠洞那么大了,浇满了一个畦子,很快漫出来,又流到另一个谷畦里。口子有碗口那么大了,龙沟里的水不向前流了,都向谷地里倾泻,发出哗哗的吓人的声音。小诸葛白二君一看着急了,拿起铁锨跑过来,锄了一铁锨土,哪知土一扔进洞口,一下被水冲走了。他连扔了几锨土,洞没堵住,倒把洞口上的硬皮砸开了,成了一尺多长的大口子,龙沟里的水像小河沟决了堤一样,都流到口子里,泄入谷子地。他着了急,急了着,大声喊起来:“喜全,喜——全,开口子了——!喜全,喜——全,开口子了——!快——快来!”
“高眼——,高——眼——,快,快过来,挡口子,跑水——了。”
贾高眼从小麦畦子里拿着铁锨跑过来,一看龙沟里的水都流到外队的谷子地里,向四处蔓延,嘴里嘟囔起来:“你看龙沟,你是干什么的?不挡口子,冲大了,还喊别人,哼,小口不挡,大口子嚷!”
他拿着铁锨跑过来,三个人:贾高眼、赵喜全、白二君,他们的两脚都浸在水里,齐秋菊穿着鞋子袜子的,立在高高的龙沟上,说:“这,这,谁有什么法子!”
“拔麦子!”高眼下了令。赵喜全就近拔了一抱麦子,捆上,挡在口子那儿。这么着才把口子挡住。这时谷子地里的水成了汪洋,谷子都浸在水里,只露出一个个尖尖。
这儿要说清楚,这时是生产队,如果是单干,或是联产承包以后,给人家淹了谷苗子,人家是不让的,得想法子赔偿,是生产队里的,就没人管了。
这时到了下工的时候,一队队社员下工在这儿走过去,其中有一个姑娘,长得也挺俊俏的,叫郑琴,她看了看淹的谷苗子,又看了看浇地的几个人,什么话儿也没说向家走去。这姑娘是一个才女,有心眼,又会写文章,是村报导组的成员。
贾高眼浇了一天地,一回到家,可把他累草鸡了。他想到灌泵、浇地、开口子。他又想到小诸葛白二君以及赵喜全两口子,心里觉着堵的不行。他想到自己年轻时,个人心眼多,自己是“人上人”。现在呢,选上了个“磨工组长”,浇地别人闲了,个人累了,窝囊的慌。他越想越难受,拿起烟锅子,一锅一锅吸起烟来。
他的妻子胡玉兰是个很会谅事的女人,问他:“你心里那是想什么呢?”
这一问触动了贾高眼的神经,他把烟锅子猛地往地上一磕,说:“生气,生气,生不着的气也让生着了。”
“你生什么气?”
“生什么气,浇地呗,我担着桶拨水灌泵,谁也不说换我一下。泵灌满了开机子,水上来了,赵喜全两口子看起机子水龙沟来。白二君干活更滑,一抓一出离,也坐下看起龙沟来。我一看水流进畦子里,我又去改畦子。这重活都让我干了。龙沟可看好哇,又跑水,喊我高眼。你说我心里怎么会不堵得慌!”
胡玉兰想了想,说:“那怨你,你担水灌泵,你为什么还去改畦子?生产队里的活,你一个人还能干得完?”
“还是我由不得个人啊。我……”
这时女儿贾娜骂起街来:“赵喜全年青青的,白二君滑,王八蛋操的,你们豁出谁去了?以后你也别干。”
一夜无话,到了第二天早晨,队里打了上工钟,贾高眼向老槐树下走去。一到老槐树下,一看老槐树前挤满了人,心想:又什么稀罕事?他挤进去,一看老槐树上贴着一张大字报,上头写的是又黑又大的毛笔字。他不识多少字,上头写的是什么不知道。他问别人,别人看着他,谁也不言语,只是抿着嘴笑,他觉得奇怪,又去问淑惠。他同淑惠到了一块儿,总爱开几句玩笑。他问:“秀才,那上头写的是什么?”
淑惠看了看他,笑着说:“是什么?你不知道吧,上头写的是闷死驴。”
“闷死驴?哎呀,你别逗了。你给我念念吧,这算用着你了。”
“念,行,可是又一条,你可不能着急来。”
淑惠走到老槐树下,高眼也走上来。这时挤在老槐树前的人都自动散开了。淑惠指着大字报上头的几个大字,说:“请问高眼:接着她指着下头的字一字一字的读到:高眼浇地真够呛,小口不挡大口嚷。结果龙沟开大口,谷苗被淹成汪洋。北边流到定安路,南边冲了南沙岗。请问这个贾高眼,热爱集体放那桩。记了工浇了油,怎么心里不想想?”
淑惠刚一念完,贾高眼就急了:“我说问谁,谁也不言语,闹了半天写的是我:小口不挡,大口嚷。我是看畦子的,为什么写我?”他越说越生气,声音更大了:“你写大字报的了解情况不,你怎么胡写?说我够呛,我够呛什么?谁写的我,我是他爹,我是他爷!”
他跳着脚骂起来。
他越骂越气,像疯了一样,大步走到老槐树前,一把拽住大字报的一个角,说:“这是写的蛋,这是写的蛋!”他刚说要往下扯,软毛刺猬赵喜全拽住他的手,说:“别扯,别扯,说咱们北边流到定安路,南边冲了南沙岗,纯碎是胡说八道!是谁写的,就得把他骂出来!让全队人都知道咱们队有坏人!”
贾高眼意了意,觉得有道理,又姥姥姨儿的卷起来,骂起来。
这么多男男女女的社员谁都想劝一下,一看又在气头上,一时又无法下嘴,这时白三姿说:“高眼,算了吧。他这么写了不对,你也骂了,也算出了气。咱们也五十多岁的人了。”
这时胡玉兰和女儿贾娜气呼呼地也走到老槐树底下,胡玉兰说:“说俺小口不挡大口嚷,到底是俺不?大冒,你是队长,你把这事了解清楚,也让全队社员知道。让俺背这个黑锅,俺不。”
“那就是”,贾娜说。“不弄清楚,俺骂他三趟街!”
胡大冒这个大老粗转起弯儿来了,心想:“糟糕,糟糕,怕,怕,紧怕慢怕,又找到头上来了。后来他想到社员们磨工,从心里想批评,肚子鼓了又鼓,又鼓下去,不敢言语,他突然想到:不会借这个机会知道谁磨工了吗?这对大伙也是个教育。想到这时,他脸上带出笑容,说:“行,这事就得管。”他一看到了早晨下工的时候,说:“大伙先回去吃饭。吃了饭还来,咱们开社员会,让大伙来认识认识。”
说到这儿,有人会想:这大字报是谁写的?是村里团支部报导组写的。
团支部还有报导组?有。为什么?团支部不是配合党的中心工作吗?从村中党的中心工作是搞好生产队,使农业产量提高上去。当时生产队的情况是社员松懈,磨工现象普遍。为此,团支部把青年中有文化的人组织起来,成立起报导组,把不利生产的现象写成材料,利用屋顶广播、黑板报、街头诗等形式进行宣传。贾高眼不是同白二君一伙人去浇小麦,开了大口子,跑了水?正赶上社员下工,其中一个不是叫郑琴的?常说,树的影儿,人的名儿,她一看挡口子的这几个人,便想到了贾高眼,心想,一定是他。她回到家便写起来。到了晚上,她又找了个报导员,商量了商量,到团支部报导组驻地,写成大字报。夜深下来,两人拿着大字报,浆糊,来到老槐树下,贴好。这时街里已很静,一个人也没有。二人又悄悄地离开这里,这就是写大字报和贴大字报的经过。
胡大冒回家吃了饭来到大槐树下。老槐树下集了那么多人,连那些不上工的人也来了。他们来干什么?是看热闹。都在想:看你大冒怎么处理,处理不好啊非出乱子不行。你猜怎样?胡大冒说:“你写谁也好,写大字报批评磨工的,这不能说不对,可是得写真的,有一不能写成二,有二不能写成三,谁胡写也不行。咱们怎么办?先让高眼说说,派他浇地去净干了什么?跑水这事怨不怨他咱也不知道。高眼,你说说吧,有一是一,有二是二,你一定照实说。”
贾高眼听了胡大冒的话气先消下去了一半,他想了想,如实说吧,得罪人。他转弯抹角地说:“咱干多干少可不是攀缠谁哩,队长让我说,我就得说。浇地要灌泵,我挑着担子拨水灌泵。开了机子,水流到小麦地里,我又去看畦子。”
人们一听,都小声议论起来,说:“泡水这不怨人家高眼,这怨看龙沟的。人家高眼灌了泵,又去看畦子,这活干的不少。”
胡大冒又问起赵喜全,赵喜全抓起脑袋,吞吞吐吐地说:“这,这,咱们走的是社会主义,社会主义是人人吃饭,劲大的多干,劲小的也得干,总起来说,社会主义是人人吃饭。让我说,我说什么?”
轮到小诸葛白二君了,他说:“嘿,嘿嘿,嘿,大字报写咱们小口不挡大口嚷,说咱们大水流到定安路,往南冲了南沙岗,这话不对。他写那老槐树哩,他写那大杜树哩,跟咱们扣这个大帽子。帽子可不大,他可写天啊,扣住地球,咱们怕什么?扣住咱们,连他也扣住了。咳,咳,说大不大。这人啊,谁也没有铁箍子箍着脑袋……”
胡大冒转起弯子来了,手挠着头皮,想了又想,说:“今天这事啊,坏事算变成了好事,一开会使大伙受到了教育,想端上好饭碗,就得大家伙实干。有人提出,谁磨工,跑了水。机子烧了油,浇地不给记工,还得扣除油钱来。一斤柴油八、九分啊。我们几个干部一考虑,算了。以后,再这么办,谁也好,不管张三李四王二麻子,一定扣工分,还得把油钱扣回来。什么事也好,有再一再二,可没有再三再四。
胡大冒好似是一个大泥板,稀稀的泥,一抹胡了事。齐秋菊可不是一个省油灯,一散会,她回到家,对赵喜全说:“贾高眼这个人,人家写了他的大字报,把别人也牵扯出来了。这口气我忍不下去。别着急,到时候一定警觉警觉他。”
“那你有什么办法?”
“有,到时候你就知道了。”